瑞士诗人菲利普·雅各泰逝世 反对赘述 提倡明澈的诗学
记者|陈家静
编辑|黄阅
一个
当地时间2月24日,诗人菲利普雅各泰在法国去世,享年95岁。菲利普雅各泰1925年出生于瑞士,二战后移居法国。他是一位用法语写作的有影响力的当代诗人。同时,他也是荷马、荷尔德林、里尔克、穆齐尔等法语世界作家的重要译者。
在诗歌领域,雅各布的名声是毋庸置疑的。曾获蒙田文学奖、荷尔德林诗歌奖、彼特拉克诗歌奖等多项文学奖项,2004年获法国贡院诗歌奖。事实上,早在十七岁的时候,雅各布泰就在诗歌创作方面表现突出。然后,在瑞士诗人、翻译家古斯塔夫胡的指导下,开始接触翻译,在瑞士梅尔蒙特出版社工作。阅读歌德、荷尔德林和里尔克的作品,同时通过语言转换从中吸取营养,构成了译者兼诗人雅各布泰的日常生活,也为他在诗歌风格上的突破奠定了基础。
1946年,雅各布泰迎来了他创作生涯中最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他被出版社派到巴黎工作,从而结识了一些活跃在诗坛上的法国诗人,如弗朗西斯蓬热和伊夫邦尼弗伊。当时,法国在超现实主义诗歌衰落之后,正处于一个“怀疑的时代”。雅各比等人厌倦了波德莱尔的文字游戏,试图转向事物本身,使诗歌与感性世界建立车的联系。1953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苍鹄》。同年,他与女画家安娜-玛丽海泽勒结婚,然后定居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庄。
雅各布泰和女画家安娜-玛丽海斯勒
可能是受法国乡村生活的影响,也可能是恋人自然朴素的画风感染了雅格布泰的创作。在他后期的诗集《无知者》 (1958) 《风》 (1967)和同时期的散文诗中,雅格布泰更倾向于回归自然,强调自我隐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没有把“我”作为抒情主体,但“我”的目光和情怀无处不在。换句话说,雅各布泰是在刻意抛弃一个过于膨胀的自我和展现自我的欲望。他希望通过自我隐退来展现事物最本质、最清晰的表象。
有趣的是,雅各布泰(Jacob Tai)在1960年写的一篇文章中透露了他对日本俳句的热爱,这与他对明彻诗学的钦佩和对繁琐多余的西方抒情传统的反对是一致的。瑞士著名文学评论家斯塔罗宾斯基认为,雅各布泰的诗可以“看到一种直立的文字伸展”。在这种写作中,诗人始终保持着谦逊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夸张的意象和欠考虑的表达方式。正如斯塔罗宾斯基所说,雅各布泰的杰出之处在于,他能够与他所指的事物建立适当的关系。“雅各比派的文本永远属于自我,‘我’,但他们抛弃了主体的一切权威:他们只是提出问题,以忧虑开场,简单明了。他们很少提起自己:他们谈着错过的东西,谈着追随的东西,有时还会发现往往无法挽留的东西……”
不难理解为什么雅各布泰对莫兰迪的画情有独钟。他曾为莫兰迪写过一部艺术散文专著,以其他诗人、哲学家、画家和音乐家为例,深入分析了莫兰迪的思想和艺术观点。这本书的中文译本,《朝圣者的碗钵》,出版于2020年。雅各泰在书中描写莫兰迪:“他一生奉献,如出家;像他们一样,与世隔绝,在自己的小工作室里;与世隔绝,面向世界,面向这个世界的日月。”
在过去的两年里,雅各布泰的诗歌越来越受到中国读者的关注。他的诗集《在冬日光线里》和《夜晚的消息》被九岁学者翻译出版,包括诗人生前的大部分诗作。界面文化在“一首诗,一次见面”一栏有推荐。为纪念诗人,特此转载。
《在冬日光线里》
[法文]虞书译,菲利普雅各泰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0
人见(节选)
有人看见小学生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厚厚的草丛中奔跑。
安静的大树
和九月十点钟的光线
像一帘新鲜的瀑布
再次将他们遮蔽,用照耀着
彼岸星星的巨大铁砧。
***
灵魂,如此怕冷,如此怯生,
它是否真的应该不停走在这冰川上,
独自,赤着脚,甚至不再会拼读
它童年的祈祷,
不停地被寒冷惩罚,因为自己的冷?
***
这么多年,
而真的这么少的学问,
这么虚弱的心?
连过路人支付的最粗糙的螨虫
也没有?如果他靠近。
——我储备了草和疾流的水,
我将自己保持得很轻
为了让小船少陷下去一些。
***
她靠近圆镜子
镜子如同不懂说谎的
孩子的嘴,
她穿着蓝色卧室里的裙子
裙子也在变旧。
头发很快将是灰的颜色
在时间很缓慢的火下面。
拂晓的阳光
再次强壮着她的影子。
***
在涂白了窗框的窗子后面
(对着飞虫,对着幽魂),
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倾斜着
对着一封信,或者国家的新闻。
晦暗的常青藤抵着墙生长
保留着它们,常青藤和石灰,
黎明的,太长夜晚的,另一个永恒之夜的风。
快乐这个词(节选)
我想起最近的一个夏天,当我再一次走在乡间,“欢乐(joie)”这个词,从精神上经过我,使我惊奇,如同有时一只鸟穿过天空,并不在人们的期待中,也没能立即被人们指认那样。开始我觉得,有一种韵脚来给它制造出回音,就是丝绸(soie)这个词;不只是随意联想,因为这一刻夏天的天空,如同以往一样亮、轻和珍贵,让人想起巨大的丝绸旗帜,带着银色的投影,漂浮在树和山丘之上,而这时候,总也看不清的蟾蜍在让自己从芦苇蔓生的深沟往上蹦,而蛙声,尽管用力,却像镀了银,像来自月亮。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但和“欢乐(joie)”一样的韵脚并不因此就是合理的。
这个词本身,这个让我吃惊的词,这个我觉得我不再特别懂得其含义的词,嘴型是圆的,如同一个水果;如果我开始梦到它,我应该从银色滑向了金色(银色是当我突然想到这个词时,我行走于其中的风景的颜色),还从夜晚的时间滑向了正午的时间。我重新看见了骄阳下收获的景色;这并不够;不应该害怕让变形的酵母继续活动。每一粒穗变成了一个铜的工具,田野变成了一支麦秸和镀金灰尘的乐队;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巨响,开始我以为是火灾,但不是:它不可能是狂怒的,凶残的,也不是野蛮的。(也不带给我精神上的快乐图景,或者快感。)我试着再听清楚些这个词(几乎可以说它从一种陌生的语言,或者死去的语言中降临我):水果的圆,小麦的金,铜管乐队的狂喜,所有这些中有着真实,但缺少本质:就是完整,而又不只是完整(完整中有些静止不动的,封闭的,永恒的东西),它是一个地方的记忆或者梦,虽然满,虽然完整,却不停安静地,极端地,变宽大,敞开,朝向这样一个庙:(它的柱子只携带着空气,就像人们在废墟中看到的一样)它的柱子与不确定性相分离,却没有打碎两者之间看不见的联系;或者来自以利亚的二轮马车,马车的轮子与银河相称着增大,轴却没有断。
这个几乎被忘记了的词,应该是从这样的高度回到了我身边,如同一场幸福大暴雨的极端微弱的回声。因此,在另一年的冬季诞生时,在一月和三月之间,从这个词开始,我开始,不是思考,而是听和收集一些迹象,开始随着画面改道;我懂得,或者懒洋洋地确信,我不能做得更好,哪怕冒着在打击之后只能留住一些碎片的风险,甚至这些碎片是不完善和几乎不严谨的,如此,这个冬天的尾巴在旁边划了几杠,把这些碎片带给了我——离偶然瞥见的骄阳很远。
***
我如同某个在薄雾中挖洞的人
寻找着逃往薄雾的东西
因为听见了更远一点儿的脚步
和过路的陌生女人间的谈话……
***
(薄雾中不再看得特别清楚的人,让他相信和野蔷薇
一样的孩子……
他在冬末的阳光中走了一步
然后重新深呼吸,又冒险走了一步……
他从没有被套在我们的日子上
也没有自由得像在空中牧场里抖动着的牲畜,
不如说他有薄雾的气质,
寻找着将薄雾驱散的一丁点儿炎热)
所有的欢乐都很远。很可能已经太远,
就像他觉得他一直都这样,甚至孩童时,
如果他更清楚地记起膝盖擦到的一只
潮湿灰雀的香气
还有花楸树在红色小径上
投下斑点的花园里,他妈妈年轻的脸
他就不会再走,即使走到他花园的深处
***
如同用尽力气的奔跑者
把白色的木棍递给接替他的人,
而在那个人身后,他的手上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重新开花或者能点燃的树枝?
***
那我就发明了,大地粗糙的的画布上
夕阳的画笔,
洒在牧场和森林上的夜的金色油彩?
而这就像桌子上跟面包放在一起的灯。
***
记得,在乱了阵脚的时刻,
用你衰弱了的双手在这薄雾中舀,
收集这不丁点儿稻草做苦难时的窝,
那里,在你沾上污迹的手心里:
它也许会在手里闪耀
如同时间之水。
本文诗歌选自《在冬日光线里》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